第六章 赵家拔岳
篝火旁一个影子忽然起身，大步向他疾步走来，路过火堆时踏的周围火星四溅，气势汹汹，狰狞的在马吉利眼里，只剩一个高瘦的黑影。".文字阅读新体验
“这位大兄，对对对不……”马吉利的话音还未落点，围着火堆的十几个人煞有默契的同时起身，手里白亮亮的刀子抽出，映着火红色的火苗，平添一份狰狞气，十几个人围成半个圈子逼了上来，黑暗里一双双眼睛闪着微光，像是夜出觅食的青眼狼。
马吉利背心上唰的冒出一层层汗珠，几乎在顷刻间渗透了衣服，寒风一吹，马吉利猛打哆嗦，脸色也苍白起来，商道上从来不少歹人，这种亡命地带杀人越货更是成了光明正大的勾当，来之前马吉利就听说过以前有不少商队来了就再没回去过，数月之后有人在黄沙碎石中发现他们残缺不全的尸首，有的干脆被抛尸荒野，被饿狼啃的骨头渣儿碎了一地，惨不忍睹。他一直以为这是家乡来的商队，自己又救过郭老爷子的老命，有不舒服的也都会忍着不和自己这样的小人物一起见识，却不知道有一句老话叫此一时彼一时。
而且，这本来就是一只讳莫如深的商队。
“死了死了，被包围了！”他抖的像个人形筛子一样。
脚步声围了上来，越发的急促，也不知道有多少人，他们阴沉的冷哼着，其中有人一把抓住马吉利的衣领把他提了起来，又一把扯掉了他脑袋上的皮帽，当皮帽被扯去，马吉利小小的脑袋暴露在寒风中的时候，恐惧反而渐消，脑子也清醒了起来，不知从哪里涌起的勇气，马吉利直觉的告诉自己，自己千万不能死，一定要逃出去，千万不能让刀子落在脖子上。
“啊，放开!”猛地一声大吼，像是一只被激怒的绵羊，神奇的逃脱了狮子的爪牙，马吉利玩命的掉头就往黑暗中跑，没头没脑的到处乱跑，不一会儿就失去了踪影，消失在戈壁滩的黑夜中。
那十几个护卫彼此互望了一眼，面面相觑，其中一个捅了一下失手放走马吉利的那个高高瘦瘦的人说玩笑开大了，怎么收场吧？后者愣愣的眨了眨眼睛，看了看远处静静喝水的当家郭子旺，见他没甚么反应，始松了口气，咧咧的骂道：“这小子属老鼠的吧，开个玩笑就吓成这样，发疯一样的乱吼，又不是红相公，怕个鸟啊，管他去死。”
话音刚落，当家领队的头儿郭子旺和管家郭幼虎从火堆旁起身朝高高瘦瘦的大汉走了过来，“噌”一声，郭幼虎腰间一柄银白色的利刃出了鞘。
那个吓唬马吉利的高瘦护卫脸色一白，就想跪地求饶。却听大爷郭子旺做了个“噤声”的动作，众人见此，都安静了下来，竖起了耳朵。
…………
…………
马蹄声碎碎，打破了深夜里戈壁的宁静，郭幼虎趴在地上，过了数息，猛地抬头对当家的郭幼虎厉声道：“大爷，不下百骑。”话音稍落，一阵尖锐的啸声破空而来，隐约间众人好似看到一颗流星划过，然后护卫身旁的篝火猛地炸开，纷纷扬扬的火星四散而来。
再看时才发现，那哪是甚么流星，分明是一枚雕翎狼牙箭。
箭射在火堆中，箭羽还在火中剥剥的烧着。然后郭子旺和郭幼虎就感觉周围突然多了许多人，数不过来的骑兵像是潮水一般从四面八方把自己的商队包围，一时间，周围空气都仿佛彻底凝滞，众人呼吸的越发难受了。
“哪路的英雄拦道，还请亮出字号，在下也好看看栽在谁的手里。”郭子旺收起长刀，毫不犹豫的挺身而出，大袖威扬，声音清朗而出，一下子镇定了糟乱的人心。
“江南部落，盘龙军。”黑暗中传来了一声低喝，随后那个声音似乎犹豫了一下，又接着道：“我们抓了一个人，叫马吉利，他说是和你们一起的。”
听到是江南部落的盘龙军，所有人都松了口气，至于马吉利三个字则自动的被所有人过滤了。
人马渐近，依着篝火，来者的真面目也显现出来了。
首先映着篝火出现的是一面铁灰色的旗帜，悬挂于一根盘龙棍之上，旗上是一头昂扬欲冲上云霄的苍龙，但不知为何，看起来却像一条深陷浅滩的困龙。
盘龙军并不是马贼，相反他还是一只专和马贼做对的护卫队，在这块天不管地不管官不管的三不管地界，总是不缺少私聚的武装的。
成吉思汗昔年鏖战天下时，蒙元的铁骑横扫整个东西方，上千万人被屠戮，而更多的人却流窜在外，为了防止这些流民的骚扰，不少大富人家首先开始私养大量家将，偶尔也答应相熟的商业伙伴护卫一下货物，经年累月下来，他们发现这原来也是一套生财之道，于是便有些商家后来破产干脆转职全做全职护卫了。其中大都是色目人，至于南人，则只有江南部落一家，而江南部落，就郭子旺和郭幼虎所知，是这片三不管地带上来历最神秘的一支私人武装了。
围困郭家商队的人马缓缓逼近，正如郭家管家郭幼虎所言，足有百余骑兵，近看的时候才发现，这只队伍实在堪称潦倒落魄，只有为首的一个虬髯青年人身上有一套铁甲，其他人身上则是零零落落的残缺皮甲，皮甲割裂开来满是刀痕箭创，其中不少人甚至连皮甲也没有，而且战衣极其破旧，脏污发黑到发亮，队伍里也多是些十七八的年轻人，脸颊干黑，身材没有一般色目蒙人那般的壮硕，反倒像是江南雨巷里瘦弱的书生，只是皮肤要黑的多了，小小年纪脸上已满是风霜。
整个队伍的装备看的正被横架在马上的马吉利暗地里使劲的撇嘴，甚么盘龙军嘛，这么嚣张的名字，这装备还没有家乡县城里那些“元老爷”们来的响当当，打仗都靠这个，还不如庄稼人的锄头厉害呢，吓得刚才自己差点尿出来。
片刻之前，马吉利大吼一声冲进夜色中，迎风跑了一阵后，茫然四顾，顿时心慌了，看不到丝毫灯火，也不知回去的路，马吉利哆嗦的想，这次怕要是便宜了戈壁上野兽了吧，就在这时他看到黑暗中有灯火，顿时也不管是不是郭家的商队就大喊我在这里，于是，当这支骑兵闻声策马冲过来的时候，那股仿佛从冰天雪地里苏醒的蛮龙之气顿时惊吓到做了大半辈子小人物的马吉利，后者瘫软在地，差点当场尿裤子。
再后来，一答一问彼此说明了身份，马吉利才算是松下心来，索性夜色深浓，马吉利腿脚也不利索，在他想来跑出很远，其实仅仅不过一里而已，铁骑纵横，半柱香功夫不到就找到了郭家的营地，看见了老熟人，马吉利又为刚才丢脸的行为感到面子上下不来，暗暗在腹里诽谤着。
不过，郭家商队真正主事的当家人郭子旺却显得略显郑重，他僵硬的脸皮也不知何时松动开来，在马吉利眼中近乎谄媚的迎上前去道：“是江南部落赵家的儿郎？”
江南部落是这片戈壁上最负盛名的私人武装，虽不是最强的，却是最受汉人商客欢迎的，只因这个部落是戈壁草原上唯一汉人的部落，一座坐落于北疆的汉人部落，当然最关键的是，他们要价最低。
不过正如马吉利所想，这样刀头舔血的人在中原大城镇里，就是马吉利都不待见，连给郭子旺、郭幼虎端茶递水的资格都没有，擦鞋也轮不着他们，不过在这片赢家代表一切的戈壁了，皇帝也得低头。
一匹马单骑而出，马上任身材极是壮硕，也是唯一一个穿着铁甲的年轻人，青年人大半的脸隐藏在夜色中，不过还是隐约可见是一个虬髯大汉的，。
“山东郭家？”年轻的声音像是北疆的沙石一般粗糙，虽是相问，个中却甚是笃定，语气也远没有预想中的粗俗，反倒颇有一掷千金的豪气。
“家父早已迁居徽州定远县了，以后要变成徽州郭家了喽。”郭家大爷郭子旺话中透着一言难尽的唏嘘，青年人的话让他一阵愣怔，背井离乡，世道艰难啊。
“山东也好，徽州也罢，都是汉家的嘛。”青年人的声音一如既往的平静，似乎只有刀和酒能让他感兴趣，“郭大当家的果然不愧是做大买卖的，出手不凡啊，好几年没来北疆，一来就是好几十车货物，要不是看到那个‘郭’字旗我都快把你忘了。”
“下九流的商人，不值得夸奖。”郭子旺拱手作揖皮笑肉不笑的呵呵笑道，撇了一眼管家郭幼虎，后者会意，提着一个鹿皮囊上前。
黑暗中青年人见此隐约间点了点头，也策马上前，一个弯腰接过郭幼虎扔过来的皮囊，放在手里掂了掂，然后甚是满意的把皮囊交给身后的赵氏族人，这才下马。而值得玩味的是，青年人下马了，其他人却仍然立在马上无动于衷，眼睛四顾，竟是丝毫没有放松警戒之意。
马背上，马吉利看着青年人的背影走出夜色，篝火旁，青年人的面容渐渐显现在众人面前。刚才在黑暗中马吉利看不清楚，此时一看到青年人面目顿时吓得连腹中嘟囔诽谤也不敢了。
青年人大约二十三四岁，穿着一件锈迹斑斑的铁甲，胸甲也多有箭痕，看式样和当今大元军队的制式铁甲大象迥异，倒像是前朝遗留下来的。浓密的虬髯几乎遮盖了小半个面目，相貌极其雄武，不过可惜的是青年人脸上那道从额角到嘴唇的刀痕，在这雄武中平添七分吓人的狰狞之气，坏了大好的面相。
马吉利从自己土郎中的角度暗暗的想，要是刀痕再深一点怕是要把脑袋给活斜着削掉吧，不过再一想，马吉利又有些佩服，给这个青年人医治的人也定是一个高手啊。在马吉利看来，这刀痕极狠，偏偏又极险，避开了眼部等关键位置，只是似乎伤了面部上的经脉，成了面瘫，再不能笑了。
至此，马吉利才恍然，明白了为甚么自己会感觉这个青年人如此突兀，从遭遇这只古怪骑兵到现在，马吉利就没见过青年人笑过。
青年人在篝火旁默默坐下，伸手在火上烤了烤。周围郭家商队的护卫们给青年人递上最好的肉和最烈的酒，却把最锋利的刀远远丢在一边，在来之前，就听曾经到过北疆的老辈们说过这个年轻人，十二三岁就过起了刀头舔血的生活。
一会儿后，似乎浑身都暖了起来，青年才抬起头看着走近同样坐下的郭子旺和郭幼虎，眼神睥睨，郭幼虎自嘲，这才是一只大老虎啊。
“郭大当家这几年变得越来越豪气啦，来这么荒凉的地方，宁可带上百来名护卫，一路上吃吃喝喝的，也不肯花点小钱雇佣我们盘龙军啊？”青年淡漠的说着，嘴上汩汩的饮了一口滚烫的烈酒，也不说好不好，这在中原人喝起来像是一团刀子的烈酒，青年喝起来却跟饮水没甚么两样。
郭幼虎在旁递过来一只烧烤好的金黄色的羊腿，青年人夺来撕下一块，很不符合他相貌的细嚼慢咽着，一举一动反倒给人一种世家子的错觉，而旁边，郭子旺陪坐。
吃了一阵，青年人这才打量了一下周围的护卫，看完后又吃了一阵，一只大羊腿也只剩下小半了，这才寥寥道：“我不是看不起你们这百来号人，只不过这戈壁滩上就没有小贼，全是些真正把脑袋拴在裤腰带上的亡命之徒，过了今天也不知能不能看见明日的太阳，你们又这么多东西，难保不会出现点意外，照顾不过来。”
“赵将军说笑了，您贵人事忙，我们往来的也全是些不起眼的小生意，哪出得请您护送的钱啊。”郭幼虎呵呵的笑着，真正能当家的郭子旺低头喝酒，没说话。
没有去看郭幼虎，青年人转头看向郭子旺。
郭子旺放下酒坛，天性不爱说话的他问道：“阁下尊姓大名？”
青年站起来，一米九高的身材极具压迫力，郭子旺微微皱眉。
“赵家拔岳。”
心里默念了两声，郭子旺点点头，终于笑了笑，“好霸气的名字。”
“你们要去哪里？”
郭子旺犹豫了一会儿，摇摇头，没说。
赵拔岳嘴角抽搐了一下，脸色微沉，却终没再问，气氛一时僵硬起来。
马吉利艰难的从马背上滚落下来，如同梦游一样走了过来，跌跌撞撞的好不狼狈。郭家商队的护卫们恨透了这个把盘龙军引过来的家伙，有的乘着马吉利从身边路过很不客气的给他屁股就是一脚，夜里也看不清是谁踹的，就算看清了，这个时候的马吉利也不敢吱声。不过马吉利也油滑，屁颠屁颠的跑到郭幼虎身边，提着个水壶弄了些许茶叶给郭幼虎、郭子旺和那个神秘的青年赵拔岳各斟了一杯茶，那些想要教训一下马吉利的人只得作罢。
“你是大夫吧。”
夜色里青年人的铁甲虽然累老旧，却依然生辉，血红色的光辉晃得马吉利眼睛都一阵恍惚。他小心的点点头，然后又问道：“爷是如何得知的？”
赵拔岳用树枝拨了拨火堆，“直觉，你看我脸上刀疤的眼神和常人不同。”
马吉利倒吸一口凉气，不知该说甚么才好。众人又沉默了下来，管家郭幼虎觉得有必要缓和一下气氛，遂拿着马吉利打趣道：“你个乡下土郎中，医个猫狗都医不好，也敢说自己是大夫，大夫都你这模样不全成屠夫了？”
这回一贯喜欢申辩的马吉利出奇的沉默下来，他神色古怪的看了一下青年人脸上拿到狰狞惊心的伤口，“小人医术浅薄实在难登大雅之堂，况且这位将军脸上的伤疤，因为伤在脸上，虽不深却致命，若是小人来操刀怕是凶多吉少。”马吉利叹息的摇摇头，然后试探的问道：“不知给将军医治的是甚么人，小人不知能否有幸见上一面？”
叫赵拔岳的青年人扯了扯嘴角，想笑却笑不出来，遂挑了挑眉，“我弟弟。”
“将军的弟弟是？”
“名养卒，乳名桃符，年十二。”
郭子旺和郭幼虎齐齐发愣，十二岁的孩子居然会如此医术，不过这毕竟是旁人家事，众人也不好多说。却不想马吉利顺口问道：“十二岁，这是一个孩子的手笔？”像是要打破沙锅问到底的样子。
点点头，赵拔岳抬眼看了看马吉利，突然道：“你想不想见见他？”
“嗯？”马吉利神色一呆，不知赵拔岳为何有此一问。
“我三弟身体不好，出生在寒风中燃火的毡包旁，身体时冷时热的，要是再不能治好，就错过了学武的最好年纪。”赵拔岳说着说着，抚摸起身旁的盘龙棍，“想要在这片土地上生存的男人怎么能不学武，我赵家儿郎又怎么能不使盘龙棍呢？”言语中透着无限的痛惜，真的是一言难尽。
“令弟的医术都医不好自己，小人更是无能无力了。”马吉利带着点惶恐的推辞起来，“再说，小人还要做生意养家糊口呢。”
“不一样的，”赵拔岳摇摇头，“小弟说，他只善外科，对于如何调理身体则全然不通，你要是能医好桃符，别说钱财，哪怕我赵拔岳的命，只管拿去。”
马吉利心中一惊，眼睛一亮，推辞的话再没说出来。良久，马吉利满脸坚定的抬起头，坦然直望赵拔岳的眼睛，似乎想让他看清自己眼底的坚定，“让我试试吧，我有把握…”
青年倏然而起，俯视着蹲在地上的马吉利。马吉利吓得就像跳起来，却没想赵拔岳深深的作了一个揖。
“如此，全望先生了。”
马吉利张了张口，他其实还有一句话憋在心口没说，也永远不会有机会再说了。
“他有把握死马当活马医。”
猛然间，马吉利觉得他其实也是一个亡命之徒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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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位大兄，对对对不……”马吉利的话音还未落点，围着火堆的十几个人煞有默契的同时起身，手里白亮亮的刀子抽出，映着火红色的火苗，平添一份狰狞气，十几个人围成半个圈子逼了上来，黑暗里一双双眼睛闪着微光，像是夜出觅食的青眼狼。
马吉利背心上唰的冒出一层层汗珠，几乎在顷刻间渗透了衣服，寒风一吹，马吉利猛打哆嗦，脸色也苍白起来，商道上从来不少歹人，这种亡命地带杀人越货更是成了光明正大的勾当，来之前马吉利就听说过以前有不少商队来了就再没回去过，数月之后有人在黄沙碎石中发现他们残缺不全的尸首，有的干脆被抛尸荒野，被饿狼啃的骨头渣儿碎了一地，惨不忍睹。他一直以为这是家乡来的商队，自己又救过郭老爷子的老命，有不舒服的也都会忍着不和自己这样的小人物一起见识，却不知道有一句老话叫此一时彼一时。
而且，这本来就是一只讳莫如深的商队。
“死了死了，被包围了！”他抖的像个人形筛子一样。
脚步声围了上来，越发的急促，也不知道有多少人，他们阴沉的冷哼着，其中有人一把抓住马吉利的衣领把他提了起来，又一把扯掉了他脑袋上的皮帽，当皮帽被扯去，马吉利小小的脑袋暴露在寒风中的时候，恐惧反而渐消，脑子也清醒了起来，不知从哪里涌起的勇气，马吉利直觉的告诉自己，自己千万不能死，一定要逃出去，千万不能让刀子落在脖子上。
“啊，放开!”猛地一声大吼，像是一只被激怒的绵羊，神奇的逃脱了狮子的爪牙，马吉利玩命的掉头就往黑暗中跑，没头没脑的到处乱跑，不一会儿就失去了踪影，消失在戈壁滩的黑夜中。
那十几个护卫彼此互望了一眼，面面相觑，其中一个捅了一下失手放走马吉利的那个高高瘦瘦的人说玩笑开大了，怎么收场吧？后者愣愣的眨了眨眼睛，看了看远处静静喝水的当家郭子旺，见他没甚么反应，始松了口气，咧咧的骂道：“这小子属老鼠的吧，开个玩笑就吓成这样，发疯一样的乱吼，又不是红相公，怕个鸟啊，管他去死。”
话音刚落，当家领队的头儿郭子旺和管家郭幼虎从火堆旁起身朝高高瘦瘦的大汉走了过来，“噌”一声，郭幼虎腰间一柄银白色的利刃出了鞘。
那个吓唬马吉利的高瘦护卫脸色一白，就想跪地求饶。却听大爷郭子旺做了个“噤声”的动作，众人见此，都安静了下来，竖起了耳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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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蹄声碎碎，打破了深夜里戈壁的宁静，郭幼虎趴在地上，过了数息，猛地抬头对当家的郭幼虎厉声道：“大爷，不下百骑。”话音稍落，一阵尖锐的啸声破空而来，隐约间众人好似看到一颗流星划过，然后护卫身旁的篝火猛地炸开，纷纷扬扬的火星四散而来。
再看时才发现，那哪是甚么流星，分明是一枚雕翎狼牙箭。
箭射在火堆中，箭羽还在火中剥剥的烧着。然后郭子旺和郭幼虎就感觉周围突然多了许多人，数不过来的骑兵像是潮水一般从四面八方把自己的商队包围，一时间，周围空气都仿佛彻底凝滞，众人呼吸的越发难受了。
“哪路的英雄拦道，还请亮出字号，在下也好看看栽在谁的手里。”郭子旺收起长刀，毫不犹豫的挺身而出，大袖威扬，声音清朗而出，一下子镇定了糟乱的人心。
“江南部落，盘龙军。”黑暗中传来了一声低喝，随后那个声音似乎犹豫了一下，又接着道：“我们抓了一个人，叫马吉利，他说是和你们一起的。”
听到是江南部落的盘龙军，所有人都松了口气，至于马吉利三个字则自动的被所有人过滤了。
人马渐近，依着篝火，来者的真面目也显现出来了。
首先映着篝火出现的是一面铁灰色的旗帜，悬挂于一根盘龙棍之上，旗上是一头昂扬欲冲上云霄的苍龙，但不知为何，看起来却像一条深陷浅滩的困龙。
盘龙军并不是马贼，相反他还是一只专和马贼做对的护卫队，在这块天不管地不管官不管的三不管地界，总是不缺少私聚的武装的。
成吉思汗昔年鏖战天下时，蒙元的铁骑横扫整个东西方，上千万人被屠戮，而更多的人却流窜在外，为了防止这些流民的骚扰，不少大富人家首先开始私养大量家将，偶尔也答应相熟的商业伙伴护卫一下货物，经年累月下来，他们发现这原来也是一套生财之道，于是便有些商家后来破产干脆转职全做全职护卫了。其中大都是色目人，至于南人，则只有江南部落一家，而江南部落，就郭子旺和郭幼虎所知，是这片三不管地带上来历最神秘的一支私人武装了。
围困郭家商队的人马缓缓逼近，正如郭家管家郭幼虎所言，足有百余骑兵，近看的时候才发现，这只队伍实在堪称潦倒落魄，只有为首的一个虬髯青年人身上有一套铁甲，其他人身上则是零零落落的残缺皮甲，皮甲割裂开来满是刀痕箭创，其中不少人甚至连皮甲也没有，而且战衣极其破旧，脏污发黑到发亮，队伍里也多是些十七八的年轻人，脸颊干黑，身材没有一般色目蒙人那般的壮硕，反倒像是江南雨巷里瘦弱的书生，只是皮肤要黑的多了，小小年纪脸上已满是风霜。
整个队伍的装备看的正被横架在马上的马吉利暗地里使劲的撇嘴，甚么盘龙军嘛，这么嚣张的名字，这装备还没有家乡县城里那些“元老爷”们来的响当当，打仗都靠这个，还不如庄稼人的锄头厉害呢，吓得刚才自己差点尿出来。
片刻之前，马吉利大吼一声冲进夜色中，迎风跑了一阵后，茫然四顾，顿时心慌了，看不到丝毫灯火，也不知回去的路，马吉利哆嗦的想，这次怕要是便宜了戈壁上野兽了吧，就在这时他看到黑暗中有灯火，顿时也不管是不是郭家的商队就大喊我在这里，于是，当这支骑兵闻声策马冲过来的时候，那股仿佛从冰天雪地里苏醒的蛮龙之气顿时惊吓到做了大半辈子小人物的马吉利，后者瘫软在地，差点当场尿裤子。
再后来，一答一问彼此说明了身份，马吉利才算是松下心来，索性夜色深浓，马吉利腿脚也不利索，在他想来跑出很远，其实仅仅不过一里而已，铁骑纵横，半柱香功夫不到就找到了郭家的营地，看见了老熟人，马吉利又为刚才丢脸的行为感到面子上下不来，暗暗在腹里诽谤着。
不过，郭家商队真正主事的当家人郭子旺却显得略显郑重，他僵硬的脸皮也不知何时松动开来，在马吉利眼中近乎谄媚的迎上前去道：“是江南部落赵家的儿郎？”
江南部落是这片戈壁上最负盛名的私人武装，虽不是最强的，却是最受汉人商客欢迎的，只因这个部落是戈壁草原上唯一汉人的部落，一座坐落于北疆的汉人部落，当然最关键的是，他们要价最低。
不过正如马吉利所想，这样刀头舔血的人在中原大城镇里，就是马吉利都不待见，连给郭子旺、郭幼虎端茶递水的资格都没有，擦鞋也轮不着他们，不过在这片赢家代表一切的戈壁了，皇帝也得低头。
一匹马单骑而出，马上任身材极是壮硕，也是唯一一个穿着铁甲的年轻人，青年人大半的脸隐藏在夜色中，不过还是隐约可见是一个虬髯大汉的，。
“山东郭家？”年轻的声音像是北疆的沙石一般粗糙，虽是相问，个中却甚是笃定，语气也远没有预想中的粗俗，反倒颇有一掷千金的豪气。
“家父早已迁居徽州定远县了，以后要变成徽州郭家了喽。”郭家大爷郭子旺话中透着一言难尽的唏嘘，青年人的话让他一阵愣怔，背井离乡，世道艰难啊。
“山东也好，徽州也罢，都是汉家的嘛。”青年人的声音一如既往的平静，似乎只有刀和酒能让他感兴趣，“郭大当家的果然不愧是做大买卖的，出手不凡啊，好几年没来北疆，一来就是好几十车货物，要不是看到那个‘郭’字旗我都快把你忘了。”
“下九流的商人，不值得夸奖。”郭子旺拱手作揖皮笑肉不笑的呵呵笑道，撇了一眼管家郭幼虎，后者会意，提着一个鹿皮囊上前。
黑暗中青年人见此隐约间点了点头，也策马上前，一个弯腰接过郭幼虎扔过来的皮囊，放在手里掂了掂，然后甚是满意的把皮囊交给身后的赵氏族人，这才下马。而值得玩味的是，青年人下马了，其他人却仍然立在马上无动于衷，眼睛四顾，竟是丝毫没有放松警戒之意。
马背上，马吉利看着青年人的背影走出夜色，篝火旁，青年人的面容渐渐显现在众人面前。刚才在黑暗中马吉利看不清楚，此时一看到青年人面目顿时吓得连腹中嘟囔诽谤也不敢了。
青年人大约二十三四岁，穿着一件锈迹斑斑的铁甲，胸甲也多有箭痕，看式样和当今大元军队的制式铁甲大象迥异，倒像是前朝遗留下来的。浓密的虬髯几乎遮盖了小半个面目，相貌极其雄武，不过可惜的是青年人脸上那道从额角到嘴唇的刀痕，在这雄武中平添七分吓人的狰狞之气，坏了大好的面相。
马吉利从自己土郎中的角度暗暗的想，要是刀痕再深一点怕是要把脑袋给活斜着削掉吧，不过再一想，马吉利又有些佩服，给这个青年人医治的人也定是一个高手啊。在马吉利看来，这刀痕极狠，偏偏又极险，避开了眼部等关键位置，只是似乎伤了面部上的经脉，成了面瘫，再不能笑了。
至此，马吉利才恍然，明白了为甚么自己会感觉这个青年人如此突兀，从遭遇这只古怪骑兵到现在，马吉利就没见过青年人笑过。
青年人在篝火旁默默坐下，伸手在火上烤了烤。周围郭家商队的护卫们给青年人递上最好的肉和最烈的酒，却把最锋利的刀远远丢在一边，在来之前，就听曾经到过北疆的老辈们说过这个年轻人，十二三岁就过起了刀头舔血的生活。
一会儿后，似乎浑身都暖了起来，青年才抬起头看着走近同样坐下的郭子旺和郭幼虎，眼神睥睨，郭幼虎自嘲，这才是一只大老虎啊。
“郭大当家这几年变得越来越豪气啦，来这么荒凉的地方，宁可带上百来名护卫，一路上吃吃喝喝的，也不肯花点小钱雇佣我们盘龙军啊？”青年淡漠的说着，嘴上汩汩的饮了一口滚烫的烈酒，也不说好不好，这在中原人喝起来像是一团刀子的烈酒，青年喝起来却跟饮水没甚么两样。
郭幼虎在旁递过来一只烧烤好的金黄色的羊腿，青年人夺来撕下一块，很不符合他相貌的细嚼慢咽着，一举一动反倒给人一种世家子的错觉，而旁边，郭子旺陪坐。
吃了一阵，青年人这才打量了一下周围的护卫，看完后又吃了一阵，一只大羊腿也只剩下小半了，这才寥寥道：“我不是看不起你们这百来号人，只不过这戈壁滩上就没有小贼，全是些真正把脑袋拴在裤腰带上的亡命之徒，过了今天也不知能不能看见明日的太阳，你们又这么多东西，难保不会出现点意外，照顾不过来。”
“赵将军说笑了，您贵人事忙，我们往来的也全是些不起眼的小生意，哪出得请您护送的钱啊。”郭幼虎呵呵的笑着，真正能当家的郭子旺低头喝酒，没说话。
没有去看郭幼虎，青年人转头看向郭子旺。
郭子旺放下酒坛，天性不爱说话的他问道：“阁下尊姓大名？”
青年站起来，一米九高的身材极具压迫力，郭子旺微微皱眉。
“赵家拔岳。”
心里默念了两声，郭子旺点点头，终于笑了笑，“好霸气的名字。”
“你们要去哪里？”
郭子旺犹豫了一会儿，摇摇头，没说。
赵拔岳嘴角抽搐了一下，脸色微沉，却终没再问，气氛一时僵硬起来。
马吉利艰难的从马背上滚落下来，如同梦游一样走了过来，跌跌撞撞的好不狼狈。郭家商队的护卫们恨透了这个把盘龙军引过来的家伙，有的乘着马吉利从身边路过很不客气的给他屁股就是一脚，夜里也看不清是谁踹的，就算看清了，这个时候的马吉利也不敢吱声。不过马吉利也油滑，屁颠屁颠的跑到郭幼虎身边，提着个水壶弄了些许茶叶给郭幼虎、郭子旺和那个神秘的青年赵拔岳各斟了一杯茶，那些想要教训一下马吉利的人只得作罢。
“你是大夫吧。”
夜色里青年人的铁甲虽然累老旧，却依然生辉，血红色的光辉晃得马吉利眼睛都一阵恍惚。他小心的点点头，然后又问道：“爷是如何得知的？”
赵拔岳用树枝拨了拨火堆，“直觉，你看我脸上刀疤的眼神和常人不同。”
马吉利倒吸一口凉气，不知该说甚么才好。众人又沉默了下来，管家郭幼虎觉得有必要缓和一下气氛，遂拿着马吉利打趣道：“你个乡下土郎中，医个猫狗都医不好，也敢说自己是大夫，大夫都你这模样不全成屠夫了？”
这回一贯喜欢申辩的马吉利出奇的沉默下来，他神色古怪的看了一下青年人脸上拿到狰狞惊心的伤口，“小人医术浅薄实在难登大雅之堂，况且这位将军脸上的伤疤，因为伤在脸上，虽不深却致命，若是小人来操刀怕是凶多吉少。”马吉利叹息的摇摇头，然后试探的问道：“不知给将军医治的是甚么人，小人不知能否有幸见上一面？”
叫赵拔岳的青年人扯了扯嘴角，想笑却笑不出来，遂挑了挑眉，“我弟弟。”
“将军的弟弟是？”
“名养卒，乳名桃符，年十二。”
郭子旺和郭幼虎齐齐发愣，十二岁的孩子居然会如此医术，不过这毕竟是旁人家事，众人也不好多说。却不想马吉利顺口问道：“十二岁，这是一个孩子的手笔？”像是要打破沙锅问到底的样子。
点点头，赵拔岳抬眼看了看马吉利，突然道：“你想不想见见他？”
“嗯？”马吉利神色一呆，不知赵拔岳为何有此一问。
“我三弟身体不好，出生在寒风中燃火的毡包旁，身体时冷时热的，要是再不能治好，就错过了学武的最好年纪。”赵拔岳说着说着，抚摸起身旁的盘龙棍，“想要在这片土地上生存的男人怎么能不学武，我赵家儿郎又怎么能不使盘龙棍呢？”言语中透着无限的痛惜，真的是一言难尽。
“令弟的医术都医不好自己，小人更是无能无力了。”马吉利带着点惶恐的推辞起来，“再说，小人还要做生意养家糊口呢。”
“不一样的，”赵拔岳摇摇头，“小弟说，他只善外科，对于如何调理身体则全然不通，你要是能医好桃符，别说钱财，哪怕我赵拔岳的命，只管拿去。”
马吉利心中一惊，眼睛一亮，推辞的话再没说出来。良久，马吉利满脸坚定的抬起头，坦然直望赵拔岳的眼睛，似乎想让他看清自己眼底的坚定，“让我试试吧，我有把握…”
青年倏然而起，俯视着蹲在地上的马吉利。马吉利吓得就像跳起来，却没想赵拔岳深深的作了一个揖。
“如此，全望先生了。”
马吉利张了张口，他其实还有一句话憋在心口没说，也永远不会有机会再说了。
“他有把握死马当活马医。”
猛然间，马吉利觉得他其实也是一个亡命之徒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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