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自由之城的旅行者们(1)_暴风雨中的蝴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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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自由之城的旅行者们(1)

  “嗒嗒!嗒嗒!”

  血红色的宝马四蹄翻飞,踏在青砖铺成的大道上,传出有节奏的快速鼓点声,打破了高原城市清晨的寂静。

  骑者孤身一人,一个亲随也没有带。并非不想带,而是不能带。能跟上这宝马的马匹,找遍全城也未必能有一匹--不,找遍全国也未必能有。

  说是宝马,决非虚言。城市位处高原,平原上的高头骏马到了这里就会有些气力不继,更不要说全力飞奔。本地的马虽然吃苦耐劳耐高原,却十分矮小,不能快速奔袭。这匹血色骏马,既能飞突,又能耐久,实在是千中挑一的良驹。

  马非凡马,马主自然也非凡人。只要看他那操马的技术和手法,就知道他必定久经战阵。

  在他娴熟的催动下,马速越来越快;转瞬间,青砖大道就到了尽头。

  一面城墙,高竖在他眼前;两扇巨大的镶铁加固城门,树立在青石大道正中央,紧紧闭合。

  在城门之上,用红砖方方正正镶成两个东方的方块字:“西平”!

  落日高原上,最大、最坚固的城市,西平。在它的城头上,飘扬着一面正黄色的“唐”字大旗。

  自定武八年(标准历1583年)东方帝国势力崩溃性地撤出西域以来,西平就是阳关以西的中流砥柱。阳关以西的所有大唐领土都已崩溃,却只有这西平屹立不倒。不仅如此,在抵抗住了野蛮民族潮水般的攻势后,东方人以西平为核心,重建了一个新的、小小的霸权。半个落日高原,重新统一在黄色的“唐”字旗帜之下。

  就算中原已经改弦易辙,挂起了新朝代的大旗,这里的人们也仍然尊那已不存在的“唐”为自己的祖国。对他们来说,今年并非大华建治十四年,而是大唐定武九十年。他们称自己为“唐”,而其他人则称他们的国家为“西唐”。

  那是一个没有皇帝的帝国。

  见到城门紧闭,骑手猛地拉住缰绳。马长嘶一声,在城门前停下。

  “何许人等?!宵禁尚未解除,开门尚有一个时辰!”

  守卫城门的军士大声呵斥着,询问来着身份。来人也不多话,从怀中掏出一支令箭,摔在地下。

  “立刻开门!”这句话,也跟着那令箭一同摔在地下。

  军士捡起那只令箭,看了一眼,浑身一激灵。这令箭他从未见过,样式却是耳闻已久了——那令箭的规格,每个卫所的文案上都有写。

  “大人,请问您是……”他试探着问。

  “极西都护李安训!”掷地有声的七个字。

  西唐没有皇帝,只有极西都护使;由于当初非唐人的派系势力实在太多,谁也没有能力压服所有人称帝;周围的各“野蛮部落”和“野蛮城邦”又都只承认都护使,这都护制度也就这么传承下来了。

  第三十一任大唐极西都护使,姓李,名安训,字子平,是今年刚刚选举上任的新统帅。在过去五年与沙图曼可汗大军的战斗中,李安训部屡立奇功,终于在众望所归之下成为西唐第一大派系,作为派系领袖的李安训便如愿以偿做了这新一任的都护使。

  “可是大人,现在这么早,我们的各据点还都没有派出巡逻队,您一人外出有危险啊!万一遇到魔兽或者蛮夷……”

  “叫你开门,便开门!放下吊桥!”

  军士无法,只得传令开门。刚传令下去,都护使就又把他叫了回来。

  “昨晚值更的士兵都是哪些?在吊桥放完前,把他们叫出来,一定要快!”

  “是!”军士暗暗叫苦,初春的高原相当冷,大家一定会抱怨连天。但那也没办法,因为……

  军令如山。这是每个西唐人,都被教导的一句话。每个西唐男儿,都必须要当兵,无论出身贵贱,无论家境富裕与否。自精灵帝国征服所有人类城邦和始皇帝建立统一王朝以来,已没有实行这样的普遍兵役的国家了--西唐是自那之后的第一个。

  吊桥放得不慢,但军令更快。几乎是在吊桥砸到对岸的同时,一群衣冠不整的士兵就已经在李安训的面前列好了队。

  “你们,可有看见昨晚出城的人?他上哪里去了?”李安训有些急躁地问道。

  “您……您说的可是出城移防的讨虏将军罗睿德?”士兵队伍中有个人畏缩地反问道。

  “对,就是他!他去哪个方向了?”

  “他和他的随从乘着马车向拜州方向去了。”士兵指了指西面。

  他的手指刚刚指出,极西都护使的马就已经越过了吊桥,如风一般消失在通向西方道路的尽头。

  “发生什么了,长官?停下作甚?”

  车夫猛地扯住马车的缰绳,看着一旁停下马的长官。

  他的语气十分粗鲁,声音也十分粗壮--那是因为声音的主人是个矮人,比人类要矮三分之一的矮人。相对于新大陆那些生活在平原上的平原矮人,生活在旧大陆上的那些矮人被后世的民族学家称作丘陵矮人。和大多数丘陵矮人一样,这个丘陵矮人身上穿着有些脏锈的全身钢甲,上面还刻着他们家族和他们部落的纹章。早在五百年前,矮人们就可以锻造这种全身甲了。

  “没什么……总觉得好像有什么事情要发生。”

  马上的男子回过头看了一眼,喃喃自语着。后半句话用的并不是东方语或者矮人语,而是他自己的母语。一般而言,这种语言被称作“柯曼语”。他胯下是一匹青鬃落日马,高原本地产的马种。

  “长官,我们是不是离开得有点太仓促了?或许应该先跟都护使他们告别一下……”

  “我已经给子平留了书信,应该没有问题的。”男子用东方语回答,“三年前,我和他约定就是帮他当上都护使,今日三年之期已到,他也当上了都护使,我可以走了。”

  “长官,这太可惜了,您明明已经可以在大唐做将军,甚至大将军、大大将军了!只要李安训殿下还当着那什么都护使,您要什么地位还不都是一句话的事情么!”

  “但那里不是我的家啊。”男人用淡淡的口气回答,理了一下自己的浅棕色头发。头发上还留着之前包裹起来的痕迹,那是他在东方度过的十五年光阴的见证。东方人从来不理发,他们那里也没有理发匠,人们都把头发包在方巾的发髻里面。他的服饰说东方非东方,说西方非西方,看起来有些飘逸,却又颇有西方的紧身装痕迹。他还留着络腮胡子,看起来十分成熟。

  十五年光阴,已经在他的脸上刻上了浅浅的皱纹。十五年光阴,当初英姿飒爽的青年,也已经成了中年人了。只有暗白色的皮肤,还是没有变化;即便经过十五年光阴,肤色也不会变成东方人的暗黄色。

  “然而,您要成家不就是一句话的事情么!这城里的妞,您还不是想挑哪个就挑哪个……”矮人似乎还心有不甘,本族语言的粗话脱口而出。

  “图格,我是有家室的人。”棕发男子的语气仍然很平静。“我必须回去。”

  矮人盯着他的长官。盯了半晌之后,他终于气馁了,决定遵循命令行事。

  “好吧,好吧……”他甩动马鞭,让马车继续沿着大道前进。“可以上路了吧?如果再不上路,天黑前就不能够到下个镇了。”

  “再等一下。”男子又停下了马匹,转过头看着后面。“确实有马蹄声,我听到了。”

  “多少人?”矮人跳进后面的车厢里,拿出一挺重滑膛枪,架在车顶上。

  “不用那么戒备,只有一个人。”男子把手按在腰间的手枪上,回答。“如果我没猜错,应该是个熟人……”

  话音未落,那骑血色骏马就跃出,带着劲风排开晨雾,挤过骑手身边,横拦在马车之前。

  “睿德兄,留步!你竟然这样就想走吗?!”李安训松开缰绳,用右手马鞭直指着青色马背上的男子。“既然我赶到了,你就休想再往前走一步!”

  “还是来了啊。”被称作罗睿德的男子长叹一声。“你已经做上了都护使,我留在这里又有何用呢?”

  “若是连你都走了,重建的昭化、威塞二军该由谁来率领?!”

  “直接将副统领提为正统领即可。像之前那样我一人统帅两军,本来就不该是国之常态。”罗睿德冷静地回答。

  “倘若那不是国之常态,只要你做大将军统帅全军就好了,骠骑大将军、柱国大将军,你想做哪个都行!”都护使的语气越来越急躁,他原本就是个冲锋型的武将。“倘若没有你的话,我们根本就抵挡不住上次那种规模的攻击!”

  “那并不是我的功劳,还是士兵们英勇奋战才取得胜利的。按照我们当初的约定,在三年中,我已经帮你得到了全国最高的位置,也帮你消除了国家最大的威胁。现在,我必须回家乡了。”说到家乡的时候,罗睿德的眼神中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落寞。

  “说吧,我到底哪里亏待你了?难道是我前些日子忙于安排人事,没有给你提官职?还是说,你不满现在的职位?不管是什么,都好谈!就凭着你重新制定了全军的编制这一点功绩,怎么封赏也都不过分!靠你的实际战功,也足以提爵两等!”

  李安训的手在空中有力地挥动着,语调越来越激昂。

  “再怎么说,你也是上清派著名的高手!倘若就让你这么离开,别人该怎么看我李安训?赏罚不分、猜忌良将?你要给我戴上这样的名声吗?现在虽然不是明月当空,太阳却也还未升起。我承认,我还没有‘月下追人’的识人能力,但却还能够知道要珍惜人才!”

  “我知道你的难处,所以更要离开。倘若我不离开,我在这个新的统帅部里面就没有合适的位置了。”罗睿德苦笑了一下,神色有些忧伤,“我毕竟是一个蛮夷,并非中土人氏。就算我在上清派学了五年道法,也还是一个蛮夷。靠着战功,现在我还能够保有军帅之位;若我升到大将军,众将必定不会心服,你这个极西都护的位置,也会岌岌可危。你不会只想做五年的都护使吧?为了你将来可以继续担任都护使,我必须走,子平。”

  “哪些家伙这么想?我回去把他们全部以军法处置!”

  “子平,都护使不是将军,不可以‘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你就是军令本身,你必须遵守。现在的大唐,完全系于你一身,你绝对不可以意气用事。更何况,我也已经厌倦了,想要回家乡。已经十五年了啊……”

  说到这里,中年男子翻身下马,对着李安训深深一鞠躬。

  “这是我罗睿德一生唯一一次的请求,请都护使大人您不要挽留我。”

  “不要这样!”李安训一翻身从马上下来,由于动作太急,甚至还绊了一下。“我们是生死与共的结义兄弟,何必如此!”

  “那么,大人你答应吗?”

  李安训盯着对方,一直盯着,确认那个人是认真的。他也确实知道,如果这个蛮夷升上大将军,所有的人都不会心服。在东方帝国,个人真正的能力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其它的东西。西唐的都护使呆了片刻,终于艰难地从口中挤出几个字:“你去吧。”

  棕发的罗睿德直起身来,那冷漠的脸上现出感激的神情。他一拱手,道:“多谢。”

  两人同时翻身上马,伸出手来,互击了一掌。不需要更多的言语,三年来所有的腥风血雨和纵横谋略,都蕴含在了这一掌之中。

  “你的家乡,我记得是在大沙漠的西边吧?你以前说过的。”

  “对。在大沙漠西边很远。”罗睿德答道。

  “大沙漠的西边啊……那么,可能很难有再见之日了。”提到“大沙漠”时,李安训手上的马鞭轻轻一抖。“家里还有亲人吗?”

  “虽然十五年没见了……但应该还有夫人和女儿吧,不过,她应该改嫁了才是。我走之前是这么叮嘱她的,”男子的声音仍然毫无感情波动,就仿佛在叙述别人的事情一般。“倘若三年我没有回来,她就必须去改嫁。没想到,这一去就是十五年。”

  “也许她还没有改嫁,地方官已经给她竖起贞节牌坊来了。”都护使宽慰道。

  “啊,我们那里没有圣人之道,也不鼓励女子守贞节的。就我个人而言,更希望她改嫁,否则实在很难养活女儿啊。”

  一阵杂乱马蹄声从后面追来,是都护使的近卫队到了。

  “我倒忘了你家乡不在中土。”李安训拉住马缰,调转马头。“那么,我就送到这里了。若你想回来,随时可以回来……不过,以你的能力,在家乡也一定可以出人头地的。倘若还有机会再见的话,希望我们仍然还是兄弟。”

  “我们自然会是兄弟。”罗睿德从怀中掏出一根黑色的令箭,扔了过去。“这是我的将军令符,麻烦收好。”

  李安训接过那黑色令符,收进怀中,从怀中掏出另外一封信来,投了回去。“来而不往,非礼也。你托我一件事情,我最后也托你一件事情。等你到了西疆路拜州城的时候,把这封信交给那里的知州。”

  罗睿德稳稳截住那封信,眼中显出感激之色,道:“多谢。那么,后会有期了,子平。我在西方用的名字是克拉德;洛佩斯(klaadleopace),若你有事情要找我,用这个名字就可以了。”

  “克拉德;洛佩斯……克拉德;洛佩斯……我记住了。”

  都护使驾着马,重复了几遍这个对他来说很拗口的名字。“但对我来说,你永远是我的结义兄弟罗睿德,我会永远为你保持一个军帅的位置。”

  “不必了,我或者埋骨荒原,或者回家乡养老,恐怕今生是不会再妄动刀兵了。”克拉德;洛佩斯淡淡答道。

  “大沙漠内有妖物出没,一路平安。驾!”都护使最后拍了拍他的肩膀,打起马来,向西平的方向而去。

  “再会了,子平。”克拉德;洛佩斯看着都护使的血色骏马和近卫队会合后,才调转马头重新上路。

  等那马队去远,矮人才松了口气。他有些好奇地问:“长官,那封信是什么?”

  “临别赠礼。”

  “但您还没有拆过封啊……”

  “一定是的。”

  矮人撇了撇嘴,他还是不太相信。直到在拜州军中得到了一队护卫军士和二十辆大车的物资之后,他的死硬脑筋才相信这一点。

  “到你的艾恩塔克部族有多远?”

  “大概……要五天吧?”矮人图格;艾恩塔克(tugoirontank)有些犹豫地回答。“老子……不,我、我也好些年没有回去过了。”

  浅棕色头发的男子展开地图,看了看;那张地图,是他自己一点一点手绘而成。他所在的地方,正是西唐国的边境线。

  “是这条路吧?”

  矮人端详了一下,点了点头。“差不多吧。”

  中年人的目光沿着地图移动,看到不远处的一个点上标着“艾恩塔克部族”。

  接着,他继续向地图的左侧看,直到看到了那座城市的名字为止。路还有很远。

  “各位,只要再过五天,我们就能到目的地了!”他转向后面的那些西唐士兵,大声道。

  “得令,将军!”

  车队重新上路,离开了西唐的国境,进入了屋脊山脉的边缘。

  从这里看去,天空已经被那那绵延不断、终年积雪的群山所遮断。

  记得,当初看到这些山的时候,自己还是个青年人,一个东方字也不认识,一心要到东方的黄金国度……

  时光飞逝,旧日的梦想已经尽数化作尘土。东方人讲究“叶落归根”,自己这也算是归根了吧。只不过,“人死留名”恐怕是做不到了。虽已年过四十,却还是一事无成,只是在远离自己家乡的地方,完成一些没有人会关注的事业而已。

  “今年是标准历1663……不,1664年吧?用惯了年号历,都搞不清标准历了。实在太久了,简直要连女儿的名字都忘掉了呢。是叫黛妮卡吧?”

  克拉德;洛佩斯摇了摇头,向着太阳落下的方向迈开脚步,将十五年时光、思乡之情、远大理想和自己的东方名字一起抛在脑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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