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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死劫》(知更女的故事)

  (作者/半世疏离)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君王不仁,以百姓为刍狗。

  汉武帝晚年,迷信巫蛊,奸臣当道,百姓流离失所,苦不堪言,漫天哀怨渲染半壁河山,却永远止步在金碧辉煌的宫墙外,无法上达天听。

  长安城到底是皇都的所在,虽已褪去了往日的辉煌,繁华却是骨子里的。通城的主道上车水马龙,热闹非凡,一派祥和的景象。

  路边的小贩吆喝着“馒头!刚出锅的热馒头!”一抬手掀开了锅盖,袅袅蒸汽如轻烟般四散,带着甜甜的香气。

  不远处的角落里,一个脏兮兮的小女孩望着热腾腾的馒头,艰难的咽了下口水,她的嘴唇已经干裂,瘦骨嶙峋的身子裹在一件破破烂烂的衣服里。

  她眨着黑白分明的眼睛,一瞬间透着一股坚定的目光,她缓缓走到馒头摊前,趁小贩转身的瞬间抓起一个馒头就跑,边跑边狼吞虎咽的往嘴里塞,生怕下一秒就叫别人抢了去。

  只可惜,她不过才跑出几步,就撞上了一个人,她小小的身体哪里禁得住这样的碰撞,一下子便跌坐到地上,手中的半个馒头也脱了手,咕噜噜的滚到了那个人的脚下。

  小姑娘赶忙爬过去抱住那半个馒头,似乎全世界都不如这半个馒头来的重要,她感觉着手里的温热,这才松了口气,放下了心。

  她低着头,顺着馒头就看到了一双鞋,黑色的稠面,卷云的绣纹,她想:这样漂亮的鞋,它的主人也一定是个风流倜傥的人物。

  然后她就慢慢的抬起了头,对上了那个人的目光,许是正午的阳光太过绚烂,许是饱尝冷暖的心儿太过迷茫,当她望见那一双含笑的眉眼时,天地都已无声,身边的一切喧嚣都成了陪衬,漫天风光都只剩那人眼中满溢的一汪春水。

  那人淡笑着朝她伸出了手,道:【你可愿随我走,自此,再无饥寒!】

  笃定的言语使她鬼使神差的伸出了手。

  自此,永不超生……

  整个太极殿的人都知道东方朔收了个根骨极佳的小徒弟,一张白嫩的小脸更是水灵的不得了,众人争相前去观瞧,只可惜这姑娘冷的像冰一样,除了她师父,她谁也不肯多理。

  饱经冷暖的小孩子,灵智早就出落的如成人一般,只是这话里话外,面上里子的虚假和逢迎,却还是差了些火候。

  不喜欢他们虚假的嘴脸,却也学不会笑脸相迎。

  东方朔正在翻弄他的草药,一个人慢慢的靠近他身边,问道:【根骨如此绝佳的孩子,你是从哪里找到的?】

  东方朔饶有兴趣的一笑,道:【玄阴子,你也想收她做徒弟?】

  玄阴子原本木讷的脸上霎时出现了一丝惊喜道:【你肯让给我?】

  东方朔笑着道:【事不在我。她又不是物品。】

  玄阴子凝神想了想,问道:【她叫什么名字?】

  东方朔答:【知更!】

  不等玄阴子多说,东方朔又补充道:【你若是诚信去邀,她说不定会同意的。】

  玄阴子听了这话,竟当真跑到知更面前问道:【小丫头,你可愿做我的徒弟?】

  知更的眼中闪过一丝诧异,她下意识的看向她的师父,东方朔也淡笑地望着她,知更朝东方朔绽开了一个如花的笑靥,转头对玄阴子说:【我已经有了世上最好的师父,再无所求。】

  知更说罢,便跑到东方朔面前,东方朔爱怜的抚着知更的头,似乎是在奖励她的回答,然后他抬头朝玄阴子得意的一笑,玄阴子这才明白,自己又被这个人捉弄了,他原本就没想过要让给他,就是知道知更不会答应,他才故意那么说的。

  玄阴气得涨红了一张脸,话都说不利落了:【你……你……】

  他知道打嘴仗,比脸皮,自己是断赢不了东方朔的,他甩了甩衣袖,冷哼一声离开了。

  东方朔看着他的样子,乐的哈哈大笑。知更却担忧的道:【师父,你这样对他,他不会报复你吗?】

  东方朔摸着知更的头,感慨万千。

  【玄阴子虽木讷却有趣,虽愚忠却耿直,他的气通常不会隔夜,也不会暗箭伤人的。常言道,宁与君子争执,不与小人拌嘴,倘若世间之人皆为玄阴子之辈,可避多少恩怨?】

  知更不懂师父所言,但她却听出了师父话里的感伤,她踮起脚,伸直了手臂,这才够到了东方朔的眉毛,轻轻的抚着。

  【师父,不要蹙眉,不好看……】

  稚嫩声音太过具有杀伤力,直刺进东方朔的心里,这样一个令人心疼的孩子,值得他奉献毕生所学。

  他将自己的毕生所学凝结出的一本书交给了知更,并叮嘱她一定要细细钻研。

  知更接过这本书,好奇的问道:【师父,你日日繁忙,是在钻研什么药?】

  东方朔听了她的话,不由的又蹙起了眉,他走到房门前扫了一眼,见四下无人,才低声严肃的说道:【长生不死药!】

  知更明亮的杏儿眼瞪得又大又圆,似乎不敢置信。

  【师父你在皇宫里,难道……难道是为皇帝钻研长生不死药?】

  东方朔赞许的望了知更一眼,点头道:【不错!只可惜,惶惶几十载,仍未得偿所愿。】

  知更咬着下唇,眸子里透着前所未有的执著道:【师父放心,弟子一定努力研习医药,助师父一臂之力!】

  东方朔却摇摇头道:【若有一****学有所成,为师希望你可以悬壶济世,恩泽苍生,远离这尔虞我诈的是非之地,伴君如伴虎,迟早有一天你会懂得。】

  知更点了点头,其实她不懂,可若是师父交代的,她就绝不会辜负。

  她心里暗暗发誓,一定要做一个让师父引以为傲的弟子!

  岁月缱绻,如白云苍狗。不知不觉已经过了六个年头,当初稚嫩的小娃娃如今已长成了亭亭玉立的大姑娘,青丝如瀑,皓齿红唇,肌肤胜雪,只是那对旁人冰冷冷的脾气,却丝毫未改。

  她将一簸箕分好的草药放在桌子上,挥起衣袖擦了擦额上的汗道:【师父,我将药材放在这儿了。】

  东方朔挥挥手应了一声,继续炼着他的丹药,面前的丹炉泛着红光,青烟四散,弥漫的整个屋子都带着一种朦胧的气息,而东方朔就在朦胧中忽隐忽现,如九天外的谪仙一般。

  知更缓缓走上前,从袖子里掏出一方丝帕,轻轻的为东方朔拭去额上的汗珠,东方朔仍旧专心致志的炼着他的丹药,仿若不觉一般。

  知更收起手帕,慢慢走出了丹室,临出门前,还回头望了东方朔一眼,无奈而又担心,终于,她踏步走出了丹室。

  正是人间四月天,暖阳高照,桃花如雨纷飞,知更伸手接下一片,半开半阖的眼里竟带着一丝笑意。

  人面桃花相映红,更何况是这样一个绝色的佳人。

  不远处突兀的传来一阵轻微的掌声,像是称赞一副绝美的山水画作。

  知更回过头,小院的门口站着两个人,前面一个身着五爪龙纹袍,头戴九龙平天冠,年迈的身体有些行动不便,却仍是老骥伏枥志在千里。后面那人更是熟悉,便是那平日里总和她师父斗嘴却又总是吃亏的玄阴子。

  知更如今的身份不过是太极殿的一名宫女,见到了皇帝自然是要行礼的,只是她的身子才动,老皇帝就含笑免了她的礼,并问道:【你是这太极殿的宫女?】

  知更点点头道:【是。】

  汉武帝上前两步,道:【你叫什么名字?】

  知更淡淡的回:【知更。】

  汉武帝似乎很喜欢这个名字,连连称赞:【好名字!好名字!抬起头来让朕瞧瞧。】

  知更虽百般的不愿,却不想给师父惹上麻烦,只好抬起了头,却立刻对上了皇帝贪婪的双眸,令她一阵作恶。

  汉武帝笑道:【多大了?】

  知更又低下头道:【十四了。】

  汉武帝满意的笑道:【该有个归宿了,来做朕的妃子如何?】

  知更女顿时一僵,想不到祸从天降,皇帝虽是九五至尊,却也是个年过七旬的老人了,而她还不过是个未及及笄的小姑娘,更何况……

  【陛下,她还小,更何况她是东方朔的徒弟,少了她,恐怕有碍长生药的研制进程……】

  知更还没有开口,便有人替她求了情,知更抬头望去,竟是玄阴子。

  汉武帝没有说话,脸上的震怒却是显而易见的,他突然开口道:【一个徒弟而已,东方朔若是要,朕可以给他找来千千万万个。】

  玄阴子还想说什么,远处却有一个小太监匆忙跑来道:【陛下,丞相已经恭候多时了。】

  汉武帝一甩衣袖,便踏步离开了,玄阴子也不敢逗留,只好随着汉武帝一同离开,却是一步三回头的,似乎想将知更的一切举动都尽收眼底。

  见到了汉武帝离开,知更一瞬间瘫坐在地,慌了神。

  怎么办?她不愿做皇帝的女人!她只想做师父的徒弟,为他端茶倒水,为他洗衣做饭,哪怕只是看着他笑,自己也觉得是幸福的。

  从前只是觉得自己对师父是敬仰,是钦佩,是感激,可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竟变了味道?想为他做一些事,想看他开心的样子,想一直陪在他身边,甚至想凤冠霞帔成为他的新娘!

  可是怎么可能呢?他是她的师父啊!

  为什么?为什么他会是她的师父?六年来她第一次如此憎恨他竟是她的师父!

  自古多情空余恨,韶华白首,惟这一点执念挥之不去。而祈愿之所以称之为祈愿,便是因为它无法实现,飘飘渺渺,终成虚幻。

  当东方朔踏出丹室,便见到这样一幅情景,知更独自瘫坐于地上,失声痛哭。

  他赶忙上前扶起她问道:【这是怎么了?】

  知更模糊的泪眼看到焦急的东方朔,她只觉得心里发酸,一刹那六年来的委屈全部喷涌而出,快要冲破了胸膛。

  【师父,你让我陪着你好不好?你别不要我……】

  她已经哭得一塌糊涂,而东方朔却只觉得心疼,他轻轻为她擦着眼泪,宠溺的道:【师父怎么会不要你呢?快别哭了。】

  知更听话的点点头,却还是抽噎着,她道:【陛下……要我做他的妃……】

  东方朔为她擦泪的手顿时停了一下,复而又笑道:【师父的小知更也长大了,是到了嫁人的年龄了,可陛下却是万万不行的,最是无情帝王家,那里根本不属于你。】

  知更这才止住了哭声,到底还是个半大的孩子啊。

  她天真的问道:【这么说……师父不会丢下我?】

  东方朔爱怜的抚着她的头道:【师父怎么会丢下你呢?】

  知更这才破涕为笑,她抬起头,看进了东方朔深邃的眼睛里,而那里面只有满满的疼惜和爱怜,知更愣住了,这个眼神,分明父亲对于女儿般的疼爱。

  她轻轻低下头,禁不住泪如泉涌,明明没有发出一丝声音,却比任何时候哭的都要绝望。她想逃开,偏又舍不得那人手掌传来的温暖。

  绝望的单恋,结果永远只是撕心裂肺却无从倾诉的伤痛。

  东方朔不忍知更难过,于是,他请见了汉武帝。

  年迈的皇帝端坐于龙椅之上,带着不可一世的威严,他的身体已经愈加的衰弱,对于长生不死的渴望也愈加的强烈。

  人的贪欲永无止境,却也是最卑微的奢求。

  东方朔不卑不亢,倾身行礼道:【听闻陛下心仪爱徒,可有此事?】

  汉武帝道:【窈窕淑女,世皆爱之。】

  东方朔又道:【美人之于陛下,不过是易逝风景,而长生不死却是陛下毕生所求。】

  汉武帝皱眉,他其实明白东方朔话里的意思,却仍装作不知道问:【爱卿这是何意?】

  东方朔恭顺答道:【臣毕生只收此一徒,并将毕生所求尽数教于她,若臣不幸亡故,便可由她继承寻药之事,今陛下若要收她为妃,臣恐无力再研制长生不老药,望陛下恩准臣告老归乡。】

  汉武帝的眉头皱的更甚了,道:【你这是在威胁朕吗?】

  东方朔立刻跪下道:【臣岂敢!只是鱼与熊掌不可兼得,知更天性聪慧,若无她,臣必不能研制出长生不死药。】

  汉武帝闭目凝神,手指轻轻敲击着椅背,过了许久才道:【罢了,你去吧。】

  东方朔急忙叩头谢恩,匆匆退了出去。

  汉武帝这才睁开了眼睛,清明的眸子一直盯着东方朔的背影,不知道在想什么,可他到底还是聪明的,纵然再美丽的女人,也要有命去享才成。

  东方朔匆匆回了太极殿,想把这个好消息告知知更,可是他敲了许久,门内才有人应了声,聪明的他立时察觉到了一丝不对劲。

  知更轻轻打开了朱门,却仍半掩着,似乎有意不让他进去。

  东方朔装作若无其事的道:【为师有好消息要告诉你,怎么,都不请为师喝杯茶吗?】

  知更见躲不过,只好打开门道:【师傅说的哪里话。】

  东方朔轻轻走进门,便立刻问道空气中有着药草的味道,她在炼丹。他四处扫了一眼,桌子上还有一些残碎的药渣,似乎是药草被人拿走了,还未来得及收拾。

  知更趁东方朔不注意慌忙用袖子将碎屑拂去,可是以东方朔的聪慧和敏锐,又怎么可能没发现呢?

  东方朔问道:【你在炼什么丹?】

  知更笑笑,一边倒茶一边道:【不过是些祛暑清热的药,都快五月了,容易被热气打了头。】

  她将茶端正的放到东方朔身边,自己则坐在他身旁,时不时的用余光瞄上一眼。

  东方朔举杯饮茶,长袖翻飞,道不尽的风流满天下,看的知更有些痴了。而就在知更痴迷的时候,东方朔如闪雷般起身,一把掀开了丹炉的炉盖,知更女再想阻止已经来不及了。

  空气中弥漫着大量丹药的气味,这种气味东方朔太过熟悉了,那是长生不死药的味道。

  知更慌忙的解释道:【师父,我只是……】

  “啪”,响亮的一巴掌打断了她所有的话,脸颊火辣辣的疼,她不敢置信的抬起眼望向了东方朔,仿佛说:师父,你打我……

  东方朔也是愣愣的张着嘴巴看着自己僵在半空的手掌,似乎也不敢相信自己真的打了她。

  知更的眼泪不争气的流了下来,那是师父平生第一次打她,这一巴掌,直到如今还隐隐作痛。

  东方朔慌了神:【我……我……】

  知更没有说话,只是轻轻抬起手,抚上他的眉头,这一次她终于不用再踮着脚了,她终于已经长大了。

  【师父,不要蹙眉,不好看……】

  她的声音带着三分爱慕,还有七分的委屈,让东方朔的心狠狠的一疼。她的表情没有变,眼泪却夺眶而出,那是怎样一种悲伤的情绪?

  东方朔叹了口气,道:【你到底为什么要这么做啊……】

  知更低下了头,哑声道:【我只想帮师父做些力所能及的事。】

  东方朔知她是为自己好,语气便不由的放缓了道:【我曾说过,若你学有所成,希望你可以悬壶济世,恩泽苍生,不要再参与帝王家的事,伴君如伴虎,一点差池就可能让你死无葬身之地!你怎么就不懂呢?】

  知更哭着摇头道:【既然危险那师父为什么还要参与?我又为什么不能陪着你?】

  东方朔一时无言,他为什么要参与?因为他已经入了魔,心有执念便成魔,他对于长生不死药的执念已经成为了他的心魔。

  而正是因为如此,他才更不希望知更再牵扯进这件事来。

  知更见他不回答,便又道:【只要师父还在参与,我就永远也不会置身事外。】

  东方朔劝她不过,只好叹口气道:【天意难违啊!你好自为之。】

  说罢,他便要离开,知更慌忙的拉住他的衣袖问道:【师父,我不明白你的意思!你不要我了吗?】

  东方朔摇摇头,推开她的手没有回答。知更却哭着跪在他面前,挡住他的去路道:【师父你说过你不会丢下我的,你不可以骗我!】

  她抱着东方朔的大腿,哭的一塌糊涂。

  东方朔昂首闭目,表情哀痛,忽然推开她,头也不回的离开了。知更伏在地上看着他远去的背影,只觉心如刀割,竟连追上去的勇气都没有了。

  从那以后,东方朔开始闭关炼丹,而知更却是终日浑浑噩噩,守在东方朔的丹室前不肯离去。

  玄阴子看着她这个样子,不知如何是好,问她她却从不肯开口回答,甚至连看他一眼都不愿,他只能每日为她送一些饭菜和水来,她却总是吃得很少。

  就这样过了一个月后,玄阴子终于忍不住了,他跑到知更的身边问道:【你在等东方朔出关?】

  知更没有回答,甚至连眼都没有动一下。

  玄阴子又道:【你在生他的气?】

  知更还是没有反应。

  玄阴子皱了皱眉,过了许久才道:【你喜欢他?】

  知更这才有了反应,她的脸冷冰冰的,目光如刀子般直刺进玄阴子的心里。

  她冷冷的道:【你说什么?】

  玄阴子只觉得想掉进了万年寒冰洞,冷的自己全身都僵硬了。

  他讷讷的答道:【我……我……】

  知更女收回自己的目光,冷冷的道:【你怎么说我我不管,可你若是侮辱了我师父,我绝不饶你!】

  玄阴子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自己也已经年过知命了,却叫一个十几岁的小丫头这样数落,偏偏自己还还不了口,当真是冤家啊。

  可是这世上能成为冤家的人,必定都会有一些难解的纠缠。

  玄阴子幽幽的叹了口气道:【你等在这里也于事无补,不若好好研习他交给你的东西,将他毕生所学发扬光大。】

  他说完便头也不回的走了。

  知更偏头望了他一眼,再回神时,目光分外的清明,似乎已经有了决定。

  从那天起,没有人再见过知更,因为她已经闭关炼丹了,她曾说过一定要为他做些力所能及的事,而如今,她最能做的,就是为他研制出长生不老药。

  她每天便是疯了一样的炼丹,不分昼夜,废寝忘食,而每当她疲惫不堪的时候,她总能想起初见那时明媚的阳光,和师父那张绝世的笑颜。

  为了师父,她可以不顾生死,遑论这些小小的苦。

  而当东方朔出关的时候,整个太极殿的人都已经很久没有再见过知更了,连他都不知道她躲到哪里去了,所以他只好找到了玄阴子。

  玄阴子道:【我也不知道她去了哪里,似乎人家蒸发了一般,宫里禁卫森严,我也不敢明目张胆的搜寻。】

  东方朔皱眉道:【最后一个见到她的是谁?】

  玄阴子苦笑:【不巧,正是我。】

  东方朔又问:【你对她说了什么?】

  玄阴子只好如实回答:【她在你的丹室外等了整整一个月,我不忍,便劝她与其如此浪费时间,不如将你的毕生所学细细研习,以图发扬光大。】

  东方朔顿时便明白了,她一定是找了一个僻静的地方炼制长生不老药去了。可是她能去哪里呢?

  玄阴子见他表情奇怪,便问道:【你可是知道她去了哪里?】

  东方朔淡淡一笑道:【自然。】

  玄阴子便站起身焦急的道:【那我们快去吧。】

  东方朔却笑着不肯动,佯装不知的问道:【去哪里?】

  玄阴子虽然气他的故意,却仍旧耐心的答道:【当然是去找你的徒弟了,你不是说你知道吗?】

  东方朔笑着答道:【我几时说我知道了?我说的是自然,可我还没说完呢,答案是自然不知道!】

  玄阴子这次气得连话都说不出了,只是指着东方朔颤抖,而东方朔却仍是一派得意的模样,白白让他气红了一张脸。

  东方朔轻轻抿了口茶又道:【我虽不知道她去哪,但却知道她一定是去炼长生不死药了。】

  玄阴子皱眉问道:【你怎么知道?】

  东方朔笑着答:【因为我是她师父,一日为师终生为父,知女莫若父!】

  玄阴子连理都不想再理他了,本想着惹不起我还躲不起吗?可是刚走到门口发现不对啊,这明明是我的房间!他便又匆匆的走了回来,从东方朔手中抢过茶杯,狠狠的扔在桌上道:【主人已经下了逐客令,你快走吧!】

  东方朔却不急,轻轻起了身道:【原本还有件大事想告诉你,既然你已经下了逐客令,那我又怎么好意思再赖在这里呢?】

  他嘴上这么说,脚下却动的慢极了,玄阴子本来不愿再理他,可又怕他是真的有大事要说,只好又妥了协,算了,反正在他手里吃亏也不是一两次了,不在乎多这一次。

  【你能有什么大事?】

  东方朔叹了口气道:【主人都下了逐客令,我还怎么好开口说事情呢?】

  你看吧,偏偏就有人得了便宜还卖乖。

  玄阴子揉了揉自己抽搐的嘴角,耐心的道:【逐客令我收回,你快说吧。】

  东方朔慢慢转过头,玄阴子却没有看到意料之中的玩笑表情,他的脸色反而是从未有过的严肃。

  【伴君伴累了,是时候该离开了。】

  玄阴子顿时吃了一惊,喃喃的问道:【你这是什么意思?你要走?我不信!】

  东方朔开口打断了他,郑重的道:【玄阴子,我大限将到,想在最后几年下野云游一番,知更这孩子,就交给你了。】

  玄阴子看着他从未有过的严肃表情,终于明白他并不是开玩笑。

  【你为什么不带她一起走?】

  东方朔摇摇头道:【首先,我不知道她现在在哪里,其次,我只有这一次机会,我算出来,如果今天我不走,那么我便走不了了。】

  玄阴子知道他说的是实话,便道:【你放心,我定会尽我所能照看好她,只是……这孩子魔性渐长,一心只想炼制长生药,她已经全部继承了你的本事,术法太过高深,我怕到时候……】

  玄阴子还未说完,便被东方朔的笑声打断了,东方朔道:【长生药?呵呵……我为圣上苦苦炼制多年,早也因此中了魔障,若不是我算到自己时日无多,定还会一直执迷下去。我现在明白了,人的生老病死乃自然大道,世间又岂有长生不老的仙丹?她爱炼就让她炼去罢,总有一天,她也会悟到我所悟的,总有一天,她也会开始向往皇宫外面的世界……好了,我走了,老友你保重!】

  东方朔语罢便抬脚要离开,玄阴子立刻开口阻止他道:【等等!你就这样撒手走了,那孩子我怕管不了她,这样吧,你把你那‘天雷玄火决’传给我,到时候这孩子闹出什么事,我也好有本事镇她。】

  东方朔看着他,哈哈大笑道:【呵呵,老模样,说白了你不就是想学我这手本事么?好罢,这本书就是‘天雷玄火决’,接着!】

  他从怀里掏出一本老旧的书,一挥手扔给了玄阴子。

  玄阴子慌忙接住这本书,紧紧的望着它,似乎不敢相信这是真的,眼中带着震惊道:【推搪了我这么多年,现在你就这样给我了?】

  东方朔淡淡一笑道:【呵呵!交给你我放心得很,当今天下除了知更和我,再没人看得懂这本书,哈哈,你没这慧根……】

  玄阴子被他气得哑口无言:【你……】

  东方朔深深的看了一眼这个多年的老友,像是要把他的样子刻进脑中一般,而后便笑着离开了。

  玄阴子望着他远去的背影,又看看自己手中的绝世奇书,不由的叹了口气。

  从今以后,再不会有人这样的气他了,也再不会有人能与他切磋技艺了,这是一种悲哀,惟恐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

  而当知更出关的时候,她也已经到处找不到她的师父了,而她第一个想到的人,也是玄阴子。

  玄阴子看着出现在他眼前的知更,还以为自己是在做梦呢。

  他惊喜的道:【你终于回来了,这些日子你都去哪了?】

  知更面无表情的问道:【我师父呢?】

  玄阴子惊喜的脸立时变成了伤痛,他淡淡的道:【他走了……】

  知更冷冰冰的脸上这才有了变化,她震惊的问道:【师父走了?】

  玄阴子点了点头,知更便头也不回的要离开,玄阴子只好开口拦道:【别追了,他要想走你追不上他。】

  知更回过头冷冷的盯着他,似乎对于他说的话很不高兴,却又不能否认。

  玄阴子却突然问道:【还打算炼制长生药吗?】

  知更冷冷的回道:【炼!】

  玄阴子知道自己阻止不了她,黯然的低下了头,却发现她的手里握着一个乳白的小玉瓶,玉瓶里装的自然不是药草,玄阴子指着玉瓶问道:【这是什么?你用什么来炼药?】

  知更面无表情道:【毒。】

  玄阴子顿时大惊,又似想到了什么道:【你疯了?这么说来……宫里最近正好有个突然患上四种奇毒的宫女……你!你抓宫女来试药?你……】

  知更冷冷的打断他的话道:【你看着就是,莫要管我。】

  玄阴子知道自己根本不可能阻止他,便赌气的说道:【你道行和那老家伙不相上下,我当然管不了你,只是你要知道,皇上恐怕活不过一年了,你现在炼也来不及了。而且……我答应过他要照顾好你……】

  知更似乎很不耐烦,再一次冷冷的打断了他道:【谁说我要炼给皇帝?】

  玄阴子有些不明所以,知更却再不给他说话的机会:【总之你别管,炼好了我送你一颗也无妨。不过,你要帮我找到师父。】

  玄阴子皱眉答道:【这可为难了……】

  知更却淡淡瞥了他一眼道,厉声道:【不许为难!】

  玄阴子被她吓了一跳,慌乱的道:【我……】

  知更却再不肯听他多言,转身便离开了。

  玄阴子看着她远去的背影,一刹那怅然若失。

  依旧是四月的天气,依旧的桃花纷飞的季节,沐浴在漫天落英中的也依旧是那个身影,那袭白衣,可为什么一切都变了?

  一年前她静静站在飞花里,徐徐和风带起衣袂飘飘,美得不似人间芳华。

  而如今,她却早已不再是那时的那个她。

  玄阴子对着窗外的漫天桃花,不由的感慨:去年今日此门中,人面桃花相映红,人面已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

  【先前那个清澈的你,到哪去了呢?】

  玄阴子问了自己一个永远寻不到答案的问题,就像他永远得不到一颗不属于他的心。

  知更离开玄阴子的屋子,一个人漫步走在蜿蜒的九曲长廊上,看着池中的锦鲤发呆。等她回过神的时候,却发现身边多了一顶龙辇,年迈的汉武帝已经难以自行走动了。

  知更不慌不忙的倾身行礼,表情依旧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漠。

  汉武帝缓慢的问道:【你师父呢?他怎么没同你一起?】

  知更有些慌了:【我师父他……】

  知更还在考虑自己究竟是要说实话告诉皇帝师父已经离开了,还是要说个谎告诉他师父还在丹室里炼丹?究竟哪一样才不会给师父惹来麻烦?

  可汉武帝看着她欲言又止的样子,竟以为东方朔已经早他一步,驾鹤西去了,便感慨的叹了一口气,对知更道:【连他都逃不过生死啊,节哀顺变。】

  知更一听皇帝的话,便知道他猜错了想法,可这也是最好的回答了,她淡淡的答道:【是。】

  汉武帝摒退了下人,悄悄的对知更说:【你师父曾对朕说,他平生只收你一徒,并将毕生所学尽数交给了你,若一天他不幸亡故,便可由你继承寻药之事。】

  知更愣住了,她从未听师父这样说过,她焦急的问道:【师父真的这样说吗?什么时候说的?】

  汉武帝道:【就是他来劝朕不要纳你为妃的时候。】

  知更这下更吃惊了:【师父为了我的事,去见过陛下?】

  汉武帝点点头道:【他的确是看重你的,朕也是为了这一点,才恩准了这件事,从今天起,你便着手接替他研制长生不死药吧,朕的时候,怕是也不多了。】

  知更内心带着极大的欢愉恭顺道:【是。】

  汉武帝离开了,知更的内心却如涨潮一般的波涛汹涌,久久不能平静。

  师父曾为了她去向皇帝求情,师父不想让她成为别人的女人,师父说他毕生只收她一个徒弟,师父将自己毕生所求的大业都交给了她。

  知更望着晴空苍穹,淡淡白云竟勾勒出东方朔的模样,风流倜傥,薄幸明狂,唇边勾一抹风趣的笑意,每一个举手投足都足以令她痴狂。

  知更抬起手,仿佛轻轻抚着东方朔的眉毛,带着笑意道:【师父,不要蹙眉,不好看……知更一定会完成师父的嘱托,研制出长生不死药,成为师父引以为傲的徒弟……】

  她的泪水模糊了双眼,可她却感觉到从未有过的幸福。

  韶华似水,白驹过隙,知更早已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扑在了长生不死药上。

  而汉武帝终究没有等到长生不死药的出世,在东方朔离去的第二年,含恨而终。而玄阴子,一直谨记东方朔的嘱托,细心妥帖的照顾着知更的一切,偶尔心里有些伤痛,却被他掩饰的很好,她终究不属于纷乱的皇宫,她迟早会向往宫外的世界,他其实都明白的,所以他甘心忍受这样的孤独和伤痛。

  然而天意难违,她费尽心力却还是研制不出长生不死药。她怅然若失,心内成魔,她打翻了所有的药材和丹炉,哭着道:【怎么会炼不成?怎么会炼不成?师父,弟子没用……】

  玄阴子看着她的模样,实在不忍她再为了长生不死药如此疯狂痴迷下去,于是,他将自己倾尽毕生之力研制出的一种丹药交给了她。

  这种丹名为“转轮丹”,凡是服用过这种丹药的人,都可以将自己的记忆一直流传到千世万世。知更看过他的丹方之后,也是大吃一惊,最终她决定,放弃炼制长生药,而来炼这种丹。

  只是天不从人愿,他们虽然持有丹方,但里边需要的材料十分稀少,简直是世间罕有。他们两人花了许多年的时间来搜集材料,直到最后依然凑不齐最后一种。这种材料名叫“天灰”,是一种陨石上的矿物质。世上的陨石本就不容易找,含有“天灰”的就更少了,他们找了许多年,仍旧未果。

  知更在不知不觉间已经历了汉朝几代帝王的更替,可长生不死药和转轮丹却始终没有结果,终于,她明白了:长生不死药根本是不可能炼成的。而转轮丹,又不知道要耗尽她多少个年头。

  知更此时已经彻底失望了,她突然很想念东方朔,他离开了这么久,去了哪里呢?是否记得世上还有她这样一个徒弟?

  她的世界早已经只剩下了长生不死药和她的师父,如今长生药已经再无可能炼出,师父又不知身在何处,她觉得好孤单,她觉得自己已经和这个世界没有了联系!

  她突然很怀念她小的时候,师父带她去云游的那些大山名川,她想念她的师父,所以她做了一个决定。

  她要离开皇宫!她要去找他,哪怕只是他的墓冢,她也一定要再见他一面。

  汉元帝建昭元年,下诏征集天下美女补充**,王昭君年当二八,仿佛幽兰独立,纳选入宫。然而天意弄人,空留她一张如花的容颜和满腹的才华却始终等不到那个可以折花的人。

  知更掐指卜算,算到了这个人竟是她命中的贵人,于是,她为昭君出了个主意,要她自请和亲,而知更便随着她和亲的队伍一同离开了这个吞噬了她一生喜怒哀乐的地方,也掩埋了所有关于长生不死药的秘密。

  最终她还是没有见到东方朔的墓冢,她的一双眼已经哭干,从此以后再也没有了眼泪,她又回到了长安,找到了玄阴子,她要用她的一切去建造一个地方,一个只有他师父能够到达的地方,哪怕是他师父的转世也好,她只希望她师父的来世可以突破重重难关来见她一眼,完成她最后的心愿。

  于是,四大禁地就这样出现在世间,出现在无尽的玄奇疑团之中。

  可这世间,每一段缠绵悱恻的旷世绝恋都有一个不能圆满的结局,而也正是因为有了遗憾,才会更加显出这份爱情的可贵。

  欧阳逸没进入知更的墓冢,因为他的心已经超脱,既然两心已相知,又何苦纠缠于这短短的一眼,便将这份执念永散于尘世之间,祈求天意不要再弄人,祈求所有的痴缠都能有一个结束,祈求天下的有情人都能终成眷属吧。

  【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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